忌張望
春色正新,柳枝兒也從紅色的高牆後頭露出一抹嫩綠來。
宮道鋪著平整的青石板,一眼望不到盡頭。
四下靜悄悄的,只能聽見落在石板上的腳步聲,一個穩健一個輕快,像是奏起一支小調。
「世子今日散學怎麼沒回公主府?」
「去福康宮裡坐了坐。」
「巧了,我方才在七公主那兒坐了一會兒,正碰上太后召七公主過去。」
夏修言勾勾嘴角:「貴妃也在,許是叫她過去相看京中世家子弟的畫像。」
他說完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又問,「七公主找你幹什麼?」
秋欣然不好說李晗如找自己看卦,只能含糊道:「找我過去問了幾句話罷了,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。」
她不說對方卻也好像早已猜了出來,哂笑一聲沒有追問,卻風馬牛不相及地問:「你覺得鄭元武如何?」
秋欣然摸不准他問這話的用意,斟酌一番才道:「鄭世子心性純良,是個好人。」
夏修言點一點頭:「鄭元武是鄭家嫡子,鄭帥親自教養大,性情瞧著有些軟但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個性。」
他這話似是有意指點她什麼,可惜秋欣然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兒,倒有些好奇地瞧著他問:「這樣聽來您對鄭世子的評價倒是不錯?」
夏修言莫名看她一眼:「我對他評價不錯你很奇怪?」
「倒也不是,」秋欣然支吾一下,「因為外頭常將你同他比較,我以為」她後頭的話雖未說完,但身旁的人立即會意,嗤笑一聲:「鄭元武品性不錯,拿他同我比不算辱沒了我,我有什麼好不高興?」
語氣活似外頭的人將他二人做比是為了捧他一般。
秋欣然沒想到還能這麼想,又聽他說:「何況我同他實則沒什麼相似之處,水火相比,說水不如火,誰聽了會放在心上?」
他語氣輕描淡寫間又帶點不經意的自負,她聽了低頭笑了一聲。
夏修言瞥她一眼,小道士忙端正了神色開口道:「世子這樣想,其實還是因為心裡知道自己並非不如他,才能毫不在意吧?」
少年一愣定定看著她,過一會兒才彎了下嘴角:「不錯,你倒是很會說話。」
二人拐過一道宮牆,忽見遠處正停著一架轎輦,上頭下來一位年輕女子,一身錦衣華服,滿頭朱釵,面容嬌媚,身姿綽約,一看便知應當是這宮裡哪位后妃。
夏修言同宮中后妃私下見面向來能避則避,當下停住了腳步不再上前,秋欣然便也跟著站在了原地。
只見她從轎上下來,卻未立即進去,倒是轉頭看著身旁的人,呵斥道:「當日宮宴上的話是你自己說的,如今轉頭又想反悔,你當這是兒戲不成?
你如今這副模樣不要說你父皇看了不喜,就是我看見了也嫌礙眼!」
那轎輦旁的宮人集體低著頭一個個不敢說話。
那后妃又道:「滾回去思過,這樁事情已經定下再想更改已是不可能了,下回你父皇召見若你還是今日這個樣子,你便永遠別到我宮裡來!」
「母妃」
未等那人說完,她已猛地一甩衣袖,不等身旁的宮女攙扶怒氣沖沖地走進宮中,身後一群宮女太監忙快步跟上。
等人都走光了,秋欣然才看清外頭留著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晗台。
秋欣然對這位大皇子的印象不深,只因她到宮裡的時候,這位已不在學宮,也很少在後宮走動了。
只憑著幾回宮宴上的記憶,依稀覺得大概是個沉穩的性子,因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,竟淑妃會叫在下人面前當眾斥責這個兒子。
李晗台受了母妃一頓訓斥,方才伸出去的手落回身側,重重握了握拳,露出個懊喪的神情。
直到淑妃身旁的宮人們都進去了,秋欣然見他神情鬱郁,還在外頭又站了一會兒,不知想到什麼,許久之後才獨自轉身離開。
等這宮道上又空無一人,二人才從拐角處出來。
他們停在這兒本是有意避嫌,如今倒像無意間聽了一場牆角,好在沒有同李晗台他們迎面撞上,也算避免了一場尷尬。
「我倒是頭回見淑妃這個模樣。」
秋欣然小聲嘀咕道,「不知是出了什麼事。」
如今後宮四妃當中,淑妃最得聖寵。
聽聞她性情柔順,宣德帝還未登基時,就已入府陪伴左右,故而最先生下大皇子,後又生下五公主,這麼多年隆寵不斷,就是娘家也因為她多有借力,如今的中書侍郎正是她的哥哥吳廣達。
夏修言忽而淡淡開口道:「皇后這兩日正替大皇子選妃。」
「原來如此,」秋欣然恍然大悟,若有所思道,「不知大皇子屬意哪家的小姐。」
夏修言瞥她一眼:「你很關心這個?」
「這倒不是,」青衣小吏一頓,轉頭左右看了看,鬼鬼祟祟地朝他湊近一步,低聲說,「前一陣皇后找我去替人看過八字。
雖沒告訴我是替誰看的,但我猜應當是已有了人選。」
夏修言眼見著兩人中間原本那一拳的距離叫她硬生生壓縮成了一線,衣料幾乎貼上了,身旁的人還毫無所覺地望著前頭,一邊搖著頭同他講:「不過我看了幾眼,結果卻不大好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我私下掐著八字替他算了一卦,是個下離上兌的異卦,若求姻緣恐是不順。」
「你便這麼同皇后說了?」
「自然不是,」秋欣然察覺他話里的涼意,訕訕道,「只不過說凶吉難辨,此事不急於一時。」
夏修言涼涼看她一眼,大概是「算你還有點腦子」的意思。
「皇子婚配牽扯眾多,不要趟這種渾水。」
臨了他還是這麼添了一句。
秋欣然點點頭,知道他這句話全是一片好意,自然心領。
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宮門外,公主府的馬車正停在外頭,不遠處還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「顯已?」
秋欣然吃驚道,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
周顯已見她全須全尾地從宮裡出來似乎鬆了口氣,忙上前幾步:「我見七公主單獨找你過去,擔心你出事。」
他在這兒應當站了有一會兒功夫,額上沁出一層薄汗,見了她臉上卻還樂呵呵的。
秋欣然大為感動:「顯已」
她話未說完,身旁一道走來的人已上了公主府的馬車。
他坐在車裡掀起帘子同外面的人淡淡道:「人已在這兒,我先走一步。」
周顯已忙同他拱手作別:「多謝世子。」
夏修言未說什麼,放下車簾馬車便朝著宮外遠去了。
秋欣然聽出了幾分原委,轉頭問道:「你找了夏世子幫忙?」
周顯已不好意思道:「你走以後我有些不放心,正巧在宮門這兒碰見了世子。
他正準備去福康宮,答應若是方便順道替我去看看,不過我沒想到他會送你出來。」
周顯已覺得自己以往覺得夏修言此人過分冷淡孤僻實在是冤枉了他,心中竟有些內疚。
秋欣然想起方才剛出冷香宮就在路上遇見了他,莫非那時候他其實就是在那兒等自己?
她正出神,一旁周顯已伸手一拍她的肩膀,二人繼續朝著外頭走去。
路上周顯已問道:「過兩日就是上巳節了,那天你可輪休?」
秋欣然算算日子,點一點頭。
身旁的少年便高興道:「那你可得出宮去看看,上巳節這日長安可熱鬧。」
「哦?」
秋欣然去年春天到的長安,卻沒能趕上上巳,如今聽他這麼一說,果真有些興趣,「哪兒最熱鬧?」
周顯已想了想:「曲江亭那邊一定熱鬧。」
二人在宮門外分手後,秋欣然回到司天監正碰見原舟。
他昨晚值夜,睡到現在才起,正坐在桌前一邊理著書一邊打著哈欠。
秋欣然同他提起上巳節的事情,少年想了想點點頭:「好啊,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去。」
他說著又想起一樁事情,轉頭同她說道:「對了,你前段時間托我替你留心城裡是否有合適的鋪面,前幾日我倒是找到一家價錢合適,位置也還不錯的。」
秋欣然聞言精神一振:「在什麼地方?」
「在安仁坊那兒,你這兩日若有空我帶你去看看。」
「好,改日請你吃飯!」
原舟無奈一笑:「不過你怎麼忽然想起要在長安買房?」
秋欣然掰著指頭算給他聽:「我如今手上也攢了些銀子,若存錢莊里也卻沒什麼用,倒不如買間合適的店面轉租出去,還能每月賺些銀子。」
「你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?」
「誰會嫌棄錢多?」
秋欣然一臉莫名地看著他,「長安什麼都貴,沒些銀子如何過活?」
原舟噎了下,又納悶道:「可你難道打算一直待在長安不成?」
秋欣然眉頭一挑:「你這是盼著我走?」
「可求求你快回去吧。」
少年聞言沒好氣道,又低下頭去整理案上的書,「師叔叫你下山歷練找找道心,我看你倒是找到錢眼裡去了。」
秋欣然笑嘻嘻道:「紅塵千丈,若能在金銀細軟里修出道心也算別具一格。」